□ 蘆杏瑤
初識敬容是文字間的萍水相逢,而我卻在她詩句里聽見宿命般的共鳴。這個用一生踐行“出走哲學(xué)”的女子,以灼灼詩行在我膽怯的靈魂里劈開裂縫——原來自由從來不是天賦,而是永不停歇的自我救贖。
這位終身踐行“出走哲學(xué)”的詩人,靈魂里始終豢養(yǎng)著一只不安分的飛鳥。敬容的第一次出走始于17歲叛逃蜀地繡樓。世人皆道是少女為愛私奔,卻不知攜帶著對未來無限憧憬與對知識執(zhí)著追求的行囊早已泄露真相。錦江沉沒的裹腳布化作詩句里的刀鋒,在北平的雪夜里剜出《盈盈集》中帶血的珍珠:“假如你/將你戰(zhàn)栗的肩膀/依靠白色的墻”——她不是等待救贖的朱麗葉,而是與命運短兵相接的戰(zhàn)士。她不再是待字閨中的瓷器,而是以情詩為戰(zhàn)書、用韻腳作投槍的戰(zhàn)士。此刻她恰似《珠和覓珠人》中那枚“傾聽潮音的珍珠”,在閉鎖的蚌殼里醞釀破繭的鋒芒。
第二次出走,她撕碎了戀情的束縛。當(dāng)她苦苦掙扎于與戀人曹葆華的戀情中,她突然看見蜀江里那些裹腳布化作的魚,在啃食她的靈魂,將她的自由詩行吞吃入腹。黃浦江的江水,映照著德國詩人里爾克在《致奧爾弗斯的十四行詩》中的讖語“唯有從斷裂處,光才能涌入”,敬容在情感的斷裂中發(fā)出《盈盈集》金屬的顫音,當(dāng)諾言成為鍍金的鐐銬,月光也能鍛造成斷鎖的銼刀。
雖經(jīng)歷情感的挫折,但敬容從未喪失對愛情的向往,很不幸,敬容與沙蕾的婚姻,是裹著天鵝絨的刑具。當(dāng)丈夫宣稱“妻子該是丈夫的韻腳”,她凝視鏡中逐漸失語的自己,蘭州的風(fēng)雪裹著炊煙窒息了她的詩行。風(fēng)雪里,她看見《流轉(zhuǎn)》中“繡繃上的鳳凰/突然啄破絲絹飛去”,于是決然撕碎婚姻的絲絹,任絲線化作《陌生的我》里最凜冽的意象:“我的窗開向無言的星空/而我的腳步/永遠(yuǎn)在陌生的路上”。逃逸的列車上,她用指尖在霧窗上寫詩,天亮前任朝露抹去馴服的證據(jù),恰如波德萊爾在《遠(yuǎn)行》中的吶喊:“任何地方!只要離開這世界”。
在九葉詩派這片以男性為主的精神叢林里,敬容的寫作本身就是一場靜默的革命。她在《雕塑家》中“讓形象各有一席:美女的溫柔,猛虎的力”的宣言,解構(gòu)了傳統(tǒng)性別符號的囚籠。她的詩行間游走著雌雄同體的魂魄,既能在《抗辯》里發(fā)出“咬碎牙齒”的怒吼,又能在《假如你走來》中捕捉“一朵萎去的花”的戰(zhàn)栗。當(dāng)他人還在“丁香空結(jié)雨中愁”的窠臼里徘徊,她已用“捐輸”的筆觸剖開文明的病灶:“當(dāng)所有的虛飾層層剝落,將聽到真理在暗中哀哭”。她的詩性覺醒與性別覺醒互為鏡像,在《老去的是時間》里,時間不再是摧毀容顏的暴君,而是被重新鍛造的青銅編鐘。
最后的叛逃來臨時,死亡成了最精妙的同謀。心電圖漸平的曲線里,我聽見“惡之花”在靜脈中綻放:“自由是永不愈合的傷口,卻從中迸發(fā)‘惡之花’的芬芳。”若你細(xì)聽她留給世界的韻腳,你會聽見永恒的海浪正沖刷著斷鎖,聽見赤足奔跑在沙灘的悶響,聽見敬容在《邏輯病者的春天》中的低語:“所有的痛苦串成項鏈/掛在世紀(jì)的頸項”。那才是她留給世界的真正遺囑:自由從來不是目的地,而是不斷碾碎舊殼時爆裂的脆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