群山之中的伴坤村 李偉東 攝
陳銳（左）在伴坤村宿舍與作家楊楊交談 李偉東 攝
編者按：
如果不是作家楊楊抱病歷時七小時、兩百多公里的奔波，如果不是他執(zhí)著地對玉溪偏遠角落里的大愛之舉的關注，今年，本報讀者很有可能就錯過了“陳銳式的感動”。在伴坤村，在一個交通閉塞、語言不通、生活條件極其艱苦的環(huán)境里，一個站在脫貧攻堅一線的駐村工作隊員，在痛徹心扉時的沉著堅守，在堅守中的愛心滿溢，以及在愛心中照見的熱情、責任、勇氣、擔當……都不應該被這個偉大的時代忘記。
“命運對我是一次考驗，工作對我又是一個考驗。我不能把家庭的‘疼痛’帶到工作上來。如果說我之前很脆弱，但經(jīng)過脫貧攻堅的錘煉，我更加堅強了，更能面對家庭的厄運，更能認清自己?！?/p>
陳銳正在發(fā)動他的朋友支助一個高中生的時候，引起了我的注意。那個高中生來自元江最偏遠的伴坤村委會轄區(qū)的一個更偏遠的自然村——蘇嘟戛。據(jù)說，那樣的地方簡直就是人們無法想象的“夾皮勾”。但就是在那樣的小山村，竟然有一個初中生在中考中脫穎而出，考上了全省的重點中學——玉溪一中。這幾乎就是一個奇跡。
在這個“奇跡”的背后，更讓人驚嘆的是，這位高一新生的家庭已支離破碎，父親去世，母親改嫁。他從小與奶奶相依為命。這一情況被陳銳發(fā)現(xiàn)了。陳銳從此開始關注這位在特殊環(huán)境中成長起來的高一學生。在很短的時間里，陳銳發(fā)動了5個朋友，每個朋友每月拿出100元錢作為該名高中生的生活費，直到他畢業(yè)。5個朋友就是500元，加上陳銳本人的100元，每月共600元，這對于一個貧困學生來說，也應該能發(fā)揮較大的“支撐力”了。不過，說實話，我那時更關注的是那位高中生的成長經(jīng)歷，試圖通過陳銳的支助行動，“挖掘”出一個優(yōu)秀學子的勵志故事。但沒想到的是，在初步獲知了陳銳的一些情況之后，我的“意圖”發(fā)生了改變。我關注的重點轉(zhuǎn)移到了陳銳身上，他的故事更加感人，也更加吸引我。
我決定直抵伴坤村，到現(xiàn)場采訪陳銳。經(jīng)過陳銳的朋友許家杰的“牽線搭橋”，我們于2020年12月11日9時從通海出發(fā)，直奔元江。那一天，偉大的高速公路很快讓我們到達了元江縣城，但從元江縣城至因遠鎮(zhèn)伴坤村就沒那種輕快的感覺了。一路上，海拔從元江縣人民政府駐地澧江街道的380米，很快“飆升”到1570米。再走過哈浦村、都貴村之后，海拔已達1680米。繼而又升至1780米。我們的車只感到一會上、一會下，越走越覺得險峻。此時，距離目的地仍有18公里，導航提示竟然需要駕駛40分鐘。只見山高路險，道路彎彎曲曲，一山連著一山，千回百轉(zhuǎn)，沒完沒了，看不到盡頭。車窗外，偶有野櫻花、“沖天”的苞谷、血紅的樹葉、長尾巴的鳥，一飄而過。中途，過烏不魯橋，海拔又降至1600米。數(shù)公里之后，又升至1760米。前方的大山似乎比我們腳下的大山更雄偉，更引人入勝。只見在那碩大和弓曲的山梁或山頂上，常常出現(xiàn)一兩個山寨，如同城堡一樣。但走到近處一看，地勢極其險要，幾乎沒有一塊平地。下午4時20分，我們終于到達了伴坤村委會。這里海拔1850米，東邊是元江的最高峰——海拔達2484米的阿波列大山，北面是哈尼族的“神山”——海拔2380米達觀音山。伴坤村的房屋基本是在陡峭的山坡上開辟并修建起來的，看上去極其險要，令人驚嘆三分。每一幢房屋的下面都是層層梯田，遠處是如屏的大山。這樣看來，眼前的這些新建的樓房，全都是“望山樓”或“田景房”。那時，太陽已漸漸偏西，太陽為大山上的梯田鍍上了一層金光，一股甘美的空氣沁入我們的心脾。一天的疲勞在美景中一掃而光。
我們見到了陳銳。一位33歲的年輕小伙，胖墩墩的，樣子很儒雅。他是中國聯(lián)通玉溪分公司在脫貧攻堅中派駐元江縣伴坤村的一名駐村工作隊員。據(jù)了解，在陳銳之前，玉溪聯(lián)通公司已先后派駐了兩名隊員：一個在伴坤堅守了一年多，另一個接替者守了4個月辭職了。這時，陳銳出現(xiàn)了，他愿意去“填補”那個特殊而不可缺人的崗位。公司領導也許覺得他從小在縣城里長大，恐怕有點“嬌氣”，難以適應那種艱苦環(huán)境，因此向他提出了一點希望——“沉下心來，堅守崗位”。
陳銳帶著這8個字于2018年7月來到伴坤村。那一天是公司領導親自送他到伴坤的。在經(jīng)歷了整整6個小時的車程之后，他們才到達目的地。陳銳從沒有這樣的經(jīng)歷，從沒見過這樣的大山。他心想，天啊，玉溪怎么有如此遙遠的地方？怎么有如此高的大山？又怎么有如此簡陋的小山村？這與他之前見過的那些“大山”與“山村”完全不一樣。
陳銳在來伴坤之前，曾聽說過云南的“直過”民族，一步跨千年，從原始社會直接進入社會主義社會。而那時的他，感覺恰恰相反，似乎是從一個文明的環(huán)境中來到了一個半原始的社會里，內(nèi)心的失落感陡然而生。
伴坤村的村民全都是哈尼族，長期生活在這個封閉大山里。有很多人連縣城也沒去過，更不用說玉溪、昆明、北京、上海了。即便是這個村的現(xiàn)任黨總支書記的妻子，也是因為女兒于2020年9月被玉溪師范學院錄取，才第一次走進玉溪城。
伴坤村黨總支副書記王清華介紹，在脫貧攻堅之前，這個村通往外界的路全是泥巴路，雨天一到，崩塌和滑坡時常發(fā)生。村民出不去，外人也難進來。當年，他走路到鎮(zhèn)上讀初中，背著大米要走七八個小時?？上攵?，這個地方的閉塞程度有多高？正是由于閉塞，現(xiàn)在四五十歲以上的村民，幾乎不會說一句漢語。陳銳來到這里之后，工作起來就無法離開村委會里的“翻譯官”。
這個村總?cè)丝?09戶，共3043人。曾有建檔立卡戶257戶1084人，貧困發(fā)生率達30%以上。面對這樣的“村情”，陳銳開始了他的“戰(zhàn)貧”歲月。他與其他隊員一起，天天入戶走訪，把村里每一戶人家的情況弄得清清楚楚。同時，推進產(chǎn)業(yè)扶貧和就業(yè)培訓等各項工作。他發(fā)現(xiàn)這里適合種植小米辣，就與宏斌綠色食品集團有限公司和陽光食品集團有限公司聯(lián)系，帶著伴坤村委會的領導和村民代表去兩家公司參觀學習，扶持建檔立卡戶82戶引進栽種小米辣164畝。他們還為村民舉辦電焊技術(shù)免費培訓班，請玉溪工業(yè)財貿(mào)學校和昆明冶金專科學校的電焊老師授課，村中的青壯年人都前來報名學習，第1批就有50余人取得結(jié)業(yè)證書。有了證書，他們就很容易找到工作。他還結(jié)合貧困戶的養(yǎng)殖習慣，與村民交流，在養(yǎng)殖家禽、生豬等農(nóng)副產(chǎn)品銷路上想辦法，一對一養(yǎng)殖與收購，循序漸進地引導貧困戶從養(yǎng)殖產(chǎn)業(yè)走上脫貧致富之路。
陳銳的臥室在伴坤村委會二樓，里面可見米干粉、方便面、螺螄粉之類。由此，我們可窺視到他平時生活的“真相”。陳銳說，在伴坤，3個月很快就過去了，正當他準備放開手腳大干工作時，厄運，意想不到的厄運，已降臨到他家里。2018年10月，5歲的女兒莫名其妙地發(fā)熱，持續(xù)了一周，依然沒有減退，送到通?？h人民醫(yī)院查檢，發(fā)現(xiàn)腹部有陰影，接著又到昆明兒童醫(yī)院檢查，確診身上腫瘤——神經(jīng)母細胞瘤，屬于“兒童癌癥之王”，相當兇猛，無法治療。陳銳和妻子當然不會放棄治療，他們輾轉(zhuǎn)廣州各地，想盡千方百計，竭力挽救女兒的生命。但最終收效甚微，女兒每天嘔吐，吃什么吐什么。他們只好返回通海，每21天去一次昆明兒童醫(yī)院，進行化療。
由于化療，女兒的頭發(fā)掉得很多。陳銳敏感地發(fā)現(xiàn)，那些頭發(fā)散落在床上和地上，全無氣息，像一根根細弱的骨骸，被清理到了垃圾桶。女兒不久就成了一個光頭，很是傷感，再也不敢照鏡子。陳銳抱著女兒，感覺她的身子就像漂泊在大海中一樣，無助地顫抖著。為了安慰女兒，陳銳把自己也剃成一個光頭，與女兒做伴，一起與病魔作殊死搏斗。
那時，脫貧攻堅戰(zhàn)到了最關鍵的時刻，陳銳女兒的生命也到了最后的階段。在妻子去上班的時候，由爺爺奶奶、外公外婆帶著女兒，下班后則由妻子一個人帶著。而陳銳卻遠在伴坤村，成為脫貧攻堅“總攻”之中的堅強戰(zhàn)士。那個時候，元江遭遇干旱，部分地區(qū)甚至達到特旱的程度。陳銳看到太陽相當暴烈，老百姓從三四公里遠的地方背水去澆煙苗，水一入土就蒸發(fā)了。為了抗旱保苗，陳銳與隊友一起，組織群眾修理機耕路，只有機耕路暢通了，那些抗旱設備才能運達受災之地。他們聯(lián)通公司還與玉溪國有資本運營有限公司一起出資，為伴坤村委會興建了3個灌溉蓄水池，解決了1080畝的灌溉問題，受益村民205戶960人。
那一久，他經(jīng)歷了從未有過的疲憊和迷茫，輾轉(zhuǎn)不眠，煩躁不安，但他把這一切強壓下來，不告訴別人。其他工作隊員只隱約知道陳銳的女兒病了，至于是什么病，有多嚴重，一概不知。有人傳言，他女兒患的是白血病，那應該是讓人很絕望的一種病，但他們從陳銳的日常表現(xiàn)似乎看不出有那么嚴重。
其實，在那些日子里，陳銳的女兒一直待在家中，疼痛的級別已升至最高級——12級，而且是持續(xù)的疼痛，幾乎是人類無法承受的。女兒只能天天靠吃嗎啡止痛，每6小時吃一次。陳銳說，女兒非常懂事，非常堅強，到7歲時，報名去上小學，只讀了一早上，因為無征兆的嘔吐，只好返回家里。她其實只讀了幼兒園中班上學期，但卻認識了很多字，可能比小學二年級學生認識的字還多。她拿起一些商品的說明書，就能讀下去，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學來的。說起這些，讓陳銳的心疼程度加倍，如果能換位承受，他這個做父親的愿意為女兒去承受一切。
陳銳的工作表現(xiàn)依然如故，依然按計劃推進許多工程項目。他知道，伴坤村委會的257戶建檔立卡戶雖然于2019年底已整體脫貧，但還有邊緣易致貧戶6戶24人，脫貧不穩(wěn)定戶3戶9人。僅僅入戶慰問不能從根本上解決他們的問題，需要重新審視，考慮持續(xù)有效的幫扶措施，鞏固脫貧成果。同時，他還在關愛伴坤村的那些孩子，其中一個就是前面講過的那個高中生，陳銳為了他的成長，為他辦理了低保，申請了助學金，玉溪一中還減免了他的學費，除此之外，聯(lián)通玉溪分公司每年支助他1000元。陳銳和他的朋友們每月支助他600元的生活費。同樣，伴坤村還有一個在元江一中讀書的高中生，他父親在外地打工時，不幸死于一次安全事故中，母親遠走他鄉(xiāng)，留下一個六七歲的小妹妹，與他相依為命。陳銳找這個高中生談心，鼓勵他好好學習，做一個堅強的男子漢，將來一定能通過自身的努力改變家中的貧困面貌。過哈尼年時，陳銳去小學?？赐四莻€高中生的小妹妹，贈給她一個500元的“大紅包”。無獨有偶，村中還有同樣命運的一個小女孩，正讀小學一年級。陳銳讓伴坤小學的老師們多關心這個小女孩，他也經(jīng)常去看看這個小女孩，也曾贈過一個“大紅包”給她。
其實，那個時候的陳銳，為了治療女兒的病，已負債三十多萬元，但他依然沒有忘記村中的這些孩子。他說，自己的女兒雖然身患絕癥，但不缺父母之愛。但伴坤村的這幾個孩子，生活中沒有父母的關愛，又要經(jīng)受貧困的煎熬，他們更渴望也更需要社會的關愛。
那天夜里，我正與陳銳閑聊的時候，他的手機響了，是他女兒打來的視頻電話。我在一旁“偷窺”了一眼，僅僅一瞬間，就被深深怔住了。一個本來美若天仙的小女孩，現(xiàn)在的面容已被癌細胞吞噬得不成樣子，完全變形了。我實在不忍心用什么詞語來形容那個“可怕”而又可憐的模樣，我還未來得及轉(zhuǎn)頭，鼻子一發(fā)酸，眼淚就掉了下去。
只聽見手機里的小女孩對陳銳：“爸爸！多少天了，你怎么還不回來？我活不了幾天了，你來陪陪我吧！我天天盼著你，就是不見你回來。”
陳銳說：“快了，快了，爸爸明天就來看你！”
話還沒說完，陳銳就哽咽了。他還要堅守崗位，他離不開伴坤村，很多具有時效性的工作還擺在他面前，需要他加班加點地去完成。
2021年1月11日，陳銳的女兒走了。陳銳號啕大哭一場之后，反倒平靜下來。他似乎一直在竭盡全力拒絕這一天的到來，但終究還是來了。陳銳說：“兩年多了，命運對我是一次考驗，工作對我又是一個考驗。我不能把家庭的‘疼痛’帶到工作上來。如果說我之前很脆弱，但經(jīng)過脫貧攻堅的錘煉，我更加堅強了，更能面對家庭的厄運，更能認清自己?！?/p>
陳銳果然是一個堅強的男子漢，這正是脫貧攻堅戰(zhàn)給他帶來了強大的精神支柱。他在最邊遠的小山村練就了一種超越體質(zhì)、心智甚至越野車一樣堅韌的品質(zhì)，有著沖鋒隊員的勇氣、信心和精神。
編輯：史憶康 審核：楊雪
